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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論敵人的櫻花(王定國)/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樹)/多情劍客無情劍(古龍)/邊荒傳說(黃易)

 

    先從唐諾的「盡頭」說起。我有個朋友最近一兩年忙著開悟,有陣子很樂衷於書寫開悟體驗的心得報告文。我是沒有任何慧根,沒有任何靈性上的開悟體驗,不過也不是沒有過那種類似開悟的狂喜興奮狀態,通常是在我讀到一本心領神會的書的時候。我讀的書真的不多,但敢於夸夸而談,雖然多少由於某種自我膨脹的浮誇,但其實多少也還是根源於這些真實的類開悟體驗(我感動故我相信),雖然越來越覺得道可道非常道,能說出來的似乎都是沒用的。唐諾的「盡頭」這本書就是最近一兩年讓我有開悟體驗的一本書。

    這本書第一章標題是「溫泉鄉的屍體 路仁娜」,小標串在一起是:「誰殺了路仁娜呢?」、「整個小說史就是一部開放性文本」、「唯一實現的一種結果」、「只專心寫一種可能」、「對抗上帝的作品」。

    如果要撇下唐諾那迷人的迷宮式書寫方式,用一條簡單的線串起這章的大綱的話,我簡單說:

    「誰殺了路仁娜呢?」:這章是從昆德拉的一部小說「賦別曲」說起,說這本書其實是本推理小說,但這本小說最不推理的地方在於整個故事太精巧太多巧合了,只要一個巧合機緣不一樣,整部書的兇手與死者可能就會是不一樣的。小說很容易是可以變成開放性的書寫遊戲。

    「整個小說史就是一部開放性文本」:唐諾續問,那為什麼很少有優秀的作者寫出開放性文本呢?答案就是標題。

    「唯一實現的一種結果」:因為只實現一種結果,才是我們迫切的人生現實。才是人深刻而且可持續思維的真正基礎。含著我們大部分的歡愉與悲傷,以及特殊的憤怒與不平,後者可能是書寫更直接的驅動力量。

    「只專心寫一種可能」:就像我們只實現一種人生,但又不只於此,書寫在這單一可能被實現的路上,小說可能更前進到一個合情合理但實際上不容易(不能不願不忍)達到的陌生之地。

    「對抗上帝的作品」:結論,唐諾說,天底下大概再沒有比現實世界更讓人類全體不滿的東西了,也再也沒有更需要讓我們反對的東西了,除此之外,開放性還能是什麼呢?

   

    唐諾這本盡頭,兩度被提名聯合報文學大賞兩度落榜,我當然很好奇是怎樣的神作可以打敗我心中這本讓我有開悟體驗的文學聖經。

    今年打敗盡頭的書就是王定國「敵人的櫻花」。

 

    以下有雷(就是會談及小說劇情),真的不想知道的請不要往下看。(雖然如果暴雷就不好看的書其實也不用太認真看。)

   

    敵人的櫻花最外框的框架故事線大體是這樣:敘事者我,中年回到某個和妻子共同生活過的鄉下,開了咖啡廳,某天來了個老鄉紳,見了他之後回去病倒了,之後鄉紳女兒回來找他,先是哭哭啼啼糾纏,後來久了後越來越友善,最後甚至獨處時想獻身。

    之後的故事就是主角在敘述他的一生,貧窮出身,父親被錢逼到自殺,母親病逝,長大後努力工作,當過廣告寫手,預售屋推銷員,最後當了個建築老闆特助。這段時間認識了妻子秋子。在事業有機會高升但缺乏錢的時候,被九二一震出原生心病的妻子,為了籌錢被高尚慈祥的鄉紳玷汙了。妻子不久後失蹤,他則離開到台北投身工作。而多年後,主角到了一個招待所,第一次和一個沒什麼人點的妓女開房間,在那裏他想起秋子,痛哭崩潰,決定請假一年,回鄉開發啡廳。

    最後接回框架故事,主角拒絕了(可能是想贖罪或是追尋著某種愛情神話的)鄉紳的女兒。一個人拋下一切,回到台北原先就十分忙碌的工作。

 

    光看大綱是無法了解這本書的特色。

    楊照的評論標題是:這本書平反了台灣被汙名化的悲情與寫實。

    意思是說,這本書是本寫得很好的悲情寫實系的作品。

 

    我大體認同,我講一下我心中對悲情的定義。真正的悲劇是所有人都是好人,可是悲劇還是發生。

    在王定國的筆下,所有的人都有很好的部分,最可愛的角色是敘事者我的老闆,一個建築商(想想鄉民們是怎樣看趙藤雄,要怎樣把一個銅臭又是建築業老闆寫得可愛呢?這就是王定國的本事)。玷汙他妻子的老鄉紳,在他筆下除了對不起他和他妻子之外,似乎是個高尚且節制的好人。連隨機綁架主角搶走他貸來鉅款的黑道,都還是講信用的(拿到錢就真的放人,要知道這年頭講信用是多麼讓人尊敬的一種道德)。全書裡沒有任何一個壞到沒有任何優點,沒有一點讓人同情喜愛的人物。(但有好到幾乎完美的人物,就是他失蹤的妻子秋子。)

 

    王定國在小說前自序說:我想說的並不是悲傷。

 

    那王定國想說的是什麼?

 

    再扯遠點來從挪威的森林從頭說起。

    從失去深愛的愛人說起,然後再寫到和年輕妹子相識所發生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在我腦海直接跳出挪威的森林。

    村上春樹的暢銷大作,挪威的森林,要說大綱的話,不就是主角認識了少女小綠,然後開始說起他大學時期的戀人直子,戀人直子因為兩人好友渡邊的莫名自殺,也精神不穩,最後在精神病院還是自殺了(和主角神交之後),直子在精神病院的好友出院後也和主角療育式的性交之後,主角最後終於走出渡邊與直子的陰影,決定要和小綠開始重新愛起。

 

    如果我要用網路視頻主敖廠長或谷阿莫之類的語氣來說的話,我應該要說:我操,這本敵人的櫻花根本是王定國對於挪威的森林的多元可能性縮至某單一現實的重新改寫,這裡面沒有抄襲的問題,因為這根本不存在可閃躲的定義辯解,這絕對只能他媽的說是抄襲。

   

    故事都開始於認識一個年輕妹子(小綠/鄉紳女兒),而此時的主角都是處在失去了愛人(秋子/直子)而陷入某種困頓情況下,而療癒的契機都是和某個其實從未謀面的女子的相(性)交(妓女/直子精神病院的熟女好友)。

   

    用敖廠長的語氣來說的話:

村上的故事是告訴我們,失去愛人要療傷止痛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找個陌生人打一砲,再找個新妹子交往就好了(島國人不愧是變態的民族)。

而王定國顯然想打臉村上,他告訴讀者,療癒這種東西沒這麼容易的,王定國的筆下的敘事者,妓女到了床前衣服都脫了,卻只有摸摸胸部和頭髮,讓他想起秋子就痛哭失聲了,沒再往下做些什麼了。新妹子滿懷善意要投懷送抱,主角卻也一把推開。

王定國明顯的拒絕村上式的療癒過程。

 

王定國說:他想說的並不是悲傷,但那是什麼?

 

我以為,答案在某篇訪談中王定國自己說的:

我寫作追求的是品格,是修行,不是藝術。

https://www.facebook.com/YinKeWenXue/posts/406544509471952?pnref=story

 

 

那我們到底要相信王定國還是村上春樹呢?

讓我再回到唐諾的話:只書寫一種可能。

 

某方面來說,我對挪威的森林是不太服氣的,問題在於太多黑洞(我曾經聽小說家/教育家許榮哲談到小說的技藝在於黑暗之心,就是小說要有個說不清楚的黑暗核心。舉的例子就是挪威的森林,雖然我越來越不認同這種說法。),我們既不知渡邊為何而死,也不知直子怎麼想的。主角充滿困惑,而這種困惑又打動了很多人的心,因為村上從沒說清楚很多故事的原因,所以讀者可以容易帶入自身的困惑。

王定國完全相反,王定國筆下,每個人的行動原因都是交代得清清楚楚的,在這個層面上,我覺得王定國比村上更……怎麼說,腳踏實地一點。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樣古典的,把所有事情心理原因說得這樣清楚的小說了,現在的小說總是追尋著那些恍恍惚惚,幽微難體會的心理狀態(小說家人人都在企圖描寫自身的開悟?可是總是難以言傳?偏偏我們又只能言傳)。王定國的在現代這樣的小說流行中顯得如此古典得讓人稀奇得感動。

可是正因為寫得如此清楚,所以讓人產生質疑(諸如,都脫光衣服到床上了,難道真的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小說追求的真的應該是品格嗎?這樣說法難道不會被誤會成早就被揚棄的過時的言以載道嗎?小說的道德不就是應該描寫不道德嗎?

所以,是否我們還是要相信那個什麼事都說不清楚卻還是堅持相信愛的村上春樹(有愛就無敵啊。)

    其實我都相信,我上面故意耍了點以偏概全的矛盾論述試圖對立兩者。如果你只看我寫的大綱,就容易掉入這樣的以偏概全的陷阱中。你相信誰,得先好好真的看看兩者的書才行,不要聽我片面之詞。小說的故事不重要,重要的是說的方法(態度)。

 

如唐諾教導我的,整部文學史就是一本開放性文本。同樣的角色格局,不同的作家說出了自己不一樣的故事,要去探究的是自己獨特的憤怒與不平。

 

隨便舉例,我還可以說出如古龍的多情劍客無情劍,也是一個中年男人(李尋歡)失去了愛人,多年後回到故鄉(中原武林),結識了新妹子孫小紅,然後面對情傷療傷重新出發的故事。只是療癒的契機不是和陌生人(卻和愛人有神祕連結)的女子的性愛,而是陌生卻和自己有神秘牽連的男人的生死對決(上官金環)與拯救(阿飛),其實古龍告訴我們,其實人真正要愛的是自己?(上官金環/阿飛/荊無命,李尋歡的雙重鏡像)。人要先愛自己,要先讓自己有自信,才是踏出療癒的第一步。(孫小紅寫得一點都沒存在感,古龍其實沒這麼愛女人,他比較愛自己。)

真實人生亂七八糟的古龍,其實說得道理非常正面?(只是要隔多年後社會才能理解他,愛自己,不就是這些年才被發現,流行起來的進步說法嗎?)


   
或者黃易,在覆雨翻雲中,主角浪翻雲也是個失去愛人,所以投身於和敵手龐斑的對決中,浪翻雲和龐斑,其實就是李尋歡與上官金環,一模一樣的結構,浪翻雲一樣認識了個紅顏知己,不過在最後一戰過後,紅顏知己香消玉殞,浪翻雲報仇之後,破空而去。

    黃易似乎選擇了介於王定國與古龍之間的路,他告訴讀者,愛情是人生最美好的牽掛,但失去這樣的美好,或許是悟道成仙的契機。有失或許才有得,只是無論如何你都得要專一才行(浪翻雲:因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

 

    可是黃易多年後在當成當時的封筆作的邊荒傳說中,主角燕飛一開始也是個情傷形象,可是認識了新妹子紀千千之後很快就義無反顧完全投入對新妹子的愛,舊愛在故事快收尾時以反派出現,燕飛裝死(說到這我心中的敖廠長又要跳出來說聲我操,燕飛到底是要有多耍婊。)騙舊愛,讓舊愛死心離開,完全是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重點是新人還有兩個(後來還拐上了個安玉晴,完全是個左擁黃蓉,右抱小龍女的概念。)

    而燕飛是能夠獨立開仙門的絕世高手,在黃易書系中,武功是最高的代表。這看起來就像是在婊浪翻雲(燕飛:我不用極於情一樣能極於劍。你他媽魯蛇,我根本人生勝利組。)

 

    黃易錯了嗎?燕飛不才真正是我們讀武俠小說所追求的,那個現實社會的殘破倒影(張大春語)。燕飛是每個現實魯蛇心中的夢。

    黃易比較下流嗎?不,下流的是我們。(小說不就應該描寫不道德嗎?黃易錯了嗎?寫實其實從來不寫實,王定國是寫實小說,寫的是人格是修養,黃易武俠沒人說是寫實,不過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才不就是真實嗎?可是這樣的現實值得書寫嗎?)

 

    再說下去還有,武俠讀者或許讓我們再看看笑傲江湖……

 

    一部文學史就是一部開放性文本,你相信誰,還是你有和上面這些作者都不一樣的,你自己的想法,在閱讀這些小說之後,進行和自身的相關的思索,你會怎樣選擇,你會怎樣做?這才是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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